來源: 科技日報
要做成這件事,到底有多難?
在神華集團科技發展部總經理顧大釗看來,他親歷的“這件事”,就像闖關,有數不清的坎繞不開,必須過;有數不清的頭緒剪不斷,理還亂。等這些全部理清、闖過之后,這件事就成為一個范本。
難點一:供貨商不聽你的了,怎么辦?
這是一個類似“農夫與蛇”的故事,只不過,情節不如伊索寓言那般極端。
神華主力礦區——晉陜蒙交界處的神府東勝煤田,有一塊全球同行艷羨的好資源:埋藏淺,煤層厚,煤質好;不足之處是采場和巷道礦壓大,而且隨處不同。
開發這樣一塊好資源,就得有好的裝備。一直以來,神東礦區的綜采設備,特別是綜采設備中的核心——液壓支架,都由國外公司供貨,他們長期主導著國際煤機市場的話語權。
其實開發之初,神華也用過國產液壓支架,但因材質、加工精度等原因,長時間徘徊于低端的國產支架撐不住神東的高礦壓,于是只能“好馬配好鞍”,改用進口高端的。
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2004年。其間,神東礦區工作面的采高不斷增高,所需支架規格也相應從常用的3—5米,竄升到5—7米。6米以上的支架,在國際上也屬“超極限”,以前外國公司也從未做過;神華提出需求,他們在供貨的過程中逐漸提升。事實上,“是我們‘救活’了他們”。
但到了2004年,煤炭市場大勢好了,煤機需求量猛增,神華跟外國公司的市場地位發生微妙的變化。外國公司的基本態度都是“我漲價,你想要,就給錢”,而且價格漲的太快。
談判桌上的明爭暗斗不去說了,顧大釗是這樣看待此事的:國外跟國內不一樣,他們不會簡單擴大規模。打個比方,做10個杯子,市場擴大了,我們的慣性思維是多做一些,做100個;但人家不做這種事,他還做10個,但是提價;你要么給錢,要不就等著。“我們其實應該跟人家學”,因為在我們這里,只要一有人做,大家都來做,什么東西都變得特便宜。“當然這跟技術含量也有關,如果我不做,誰都做不了,就不是這個局面。”
供貨商不聽你的了,怎么辦?跟別的產業領域差不多,神華被逼得只有從裝備本土化上想辦法。
難點二:繞不過“首臺業績”的死結
裝備本土化,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很難。
最難的一點,是在現行體制下,裝備本土化繞不開設備采購招投標中的“首臺業績”問題。顧大釗舉例說,我們要求5米采高的液壓支架,每年產量達到800萬噸以上,這樣的設備只有國外公司做過,而且也是為我們做的;國內根本沒有。這樣的情況下招標,就一定是人家中標。
“你沒做過,你就沒有投標資格;你沒有投標資格,你就做不了”,這就陷入了“先有雞還是先有蛋”的死結。翻版“雞和蛋”故事的結果,就是你永遠都不會有“首臺”,更談不上“業績”了。
突破“首臺業績”是如此之難。平心而論,在現行考核評價體系中,任何一個項目的業主,都犯不上當那個首先“吃螃蟹”的人:用進口的,現成,省心省力,最關鍵的是不用擔風險;用國產的,萬一把項目搞砸了,誰負得起這個責任。
對搞科研、搞工程的人而言,跟這種難相比,純粹技術上的難點就相對簡單了,因為那只需要一個足夠聰明的大腦。
但神華人非解開這個死結不可,“否則,我們只能永遠看別人的眼色行事”。
難點三:超厚煤層工作面“三大件”配套尚無先例
神東礦區自開發以來,“大采高、加長工作面”的實踐從未停止過。
理論上,只要煤層足夠厚,加大綜采工作面的采高,加長工作面的長度,就可以盡量減少殘留煤柱和頂煤損失,最大限度提高回采率。
據神華集團科技發展部業務經理南清安介紹,國內外綜采工作面,以往常規采高在3—5米,長度在240米左右,其配套設備采煤機、刮板運輸機和液壓支架“三大件”已趨于成熟;大于6.5米超厚煤層的超大采高、加長到300米以上的工作面,在神華之前尚無先例,其配套設備也屬空白。
超大采高工作面,并非神華人盲目貪大。在神東,就有一塊5—7米厚的煤層,占總儲量的5%。按常規開發,將造成一大筆資源丟失。神華人一貫秉持的“安全、綠色、高產高效”的開發理念,才是“大采高、加長工作面”的唯一動力。
超大采高的難度在于,其工作面配套設備的技術參數和性能指標已不再是簡單的量變,而是發生了質變。以南清安提供的一組專業數據為例,7米超大采高工作面與6.3米大采高工作面相比,其液壓支架工作阻力由13000千牛突變到18000千牛、中心距由1.75米變為2.05米、重量由46.5噸增加到69噸,采煤機最大牽引力由970千牛提高到1250千牛,刮板機驅動功率由3×1000千瓦提高到3×1600千瓦……如果說大采高工作面設備是高個子,那么超大采高工作面設備就是巨無霸。
死結如何解開?
神華人解扣的做法,其實不算新奇,所謂“風險共擔、合作雙贏”,早就被人說過許多遍。要害在于,把每一步都操作到位。
“我們從頭開始組織,”顧大釗介紹,先請國內最強的相關企業和專家論證。材料方面,請寶鋼、武鋼、鞍鋼等論證,結果是“沒問題”;工藝方面,請鄭煤機、北煤機、航天科技、上海電氣等論證,也順利解決;然后是設計,最后進入研發。
真正的“風險共擔”是在研發環節,因為需要先期投入。對煤機廠,按要求先做一批支架,這是為看不清的未來先行“埋單”;對神華,“我們免費提供試驗的地方”,這里的“免費”不是憑空說的——“如果做不成,我一個礦一天幾萬噸煤,值多少錢?”
煤機廠做出來拿到神華來試。試不好,拿回去修改;試好了,神華把它買下來。但這還不是對先期投入的最優厚回報,更重要的是,“只要試成了,我就認為你有投標的資格了”。
如此“風險共擔”僅僅兩年多,神華在國內培養出5家頂尖煤機企業,使我國相關產業上了一個大的臺階,整體達到世界先進水平。
顧大釗列舉了幾個有意義的數字和例子:“這件事從頭到尾,從我這里花出去的錢,純研發投入是300萬元左右”,主要用于請專家論證和請專家監造;但應用本土化液壓支架,目前已節省設備采購費用100多億元,同時還為國內廠家提供了近200億元的市場。而且,“如果沒有本土化支架,國外廠商的就絕對不是現在這個價了”。
另一個能說明問題的例子是,兩年一屆在北京農展館的煤機展會,以前全是國外的液壓支架;這件事之后,國外的一家也見不到了,“因為我們本土的比他便宜,技術參數比他還高”。
創新主體的本來意義
這件事的意義決不限于300萬∶100億,也不限于本土企業捍衛了技術和商業尊嚴,甚至也不限于對現實中仍然數不清的“首臺業績”死結的成功解扣,它的內涵更多、更廣。
案例中有寶鋼等廠家論證支架材料,結論是“可以做”“沒問題”的情節,當事人中不止一位對這一點浮想聯翩——“可以做”的能力是明擺著的,之前用、需雙方為什么就無人理會?
這恐怕不是簡單的信息暢通或信息對稱問題。當事者高度一致地認為,這里需要一個牽頭人,他不是領導、不是中介,而是那個最關鍵的提出需求的人。他其實正是我們常說的“創新主體”。
案例實際上凸顯了需求對創新的終極激勵作用。多位煤機廠家人士稱,在此之前,他們其實并不缺乏對國外高端液壓支架的了解,但如果沒有市場需求,沒有人會無端投入一大筆錢研發出相同產品,放在那里等人來用。這跟必要的“技術前瞻性”不是一回事。
多位當事者感慨,我們以往太多“背對市場、單獨解決產業問題”的思路,這樣做,有時甚至由政府主導也無濟于事。高端液壓支架電液控制系統攻關就是明證。這一液壓支架核心技術攻關,曾被列入國家“八五”科技攻關項目,但依賴國外的問題一直未能解決。直到本案例,神華與航天科技等合作研發取得實質性突破,目前已在10多套液壓支架中配套應用,徹底打破了國外壟斷。
當事者認同,需求的終極激勵作用實際上還原了創新主體的本來意義——在表現形式上,它是研發投入、創新活動和成果應用的主體,但在本體上,創新主體有一個顛撲不破的認定標準,那就是看創新結果體現誰的意志。因為說白了,“哪里癢癢只有自己知道”。由它提出需求,在法治框架內經過公開、公平、公正的規范招投標,由市場配置科研資源,什么難題都可迎刃而解。在這個意義上,所謂“轉化難”“兩張皮”,都是偽命題。
當被問到高端液壓支架本土化過程中最難的是什么,當事者之一、現任鄭煤機研究院副院長劉富營表示,最難的還是觀念的轉變。這里有設計理念,也有生產管理、質量控制理念的轉變。他談道,當初作為本土化合作伙伴之一,按神華要求遵照當時最先進的歐洲標準設計支架,很多人就是轉不過彎來;而在質控環節,廠里甚至前后撤換過4名處長,因為“改掉十幾年、幾十年形成的習慣太難、太痛苦了”。(記者瞿劍)